作者:优雅的胡子(吴永刚-Max)
关于穷棒子的由来,线上线下早有许多文章,胡子今天斗胆续貂这个题材,确实源于有一些往日的听闻或与通识有殊,或可注释一些名家的卓见,总归是再现一方水土形成的独特风俗乡约的一家言,有心者可姑妄听,无意者只当是姑妄言罢了。
牛马行旧影,远处即为菜楼子。
“东关出秧子,西关出球子,牛马行出的是穷棒子”,这句吉林老年间的俗话中所提到吉林市的牛马行就是今天船营区青岛街,这是一条古老的街道,因清代曾设有牲畜市场而得名。穷棒子是早年间东北对穷人的一种歧视性贬称,牛马行穷棒子多是因为解放前牛马行菜楼子(蔬菜农贸大厅)南门口就是一处“工夫市”——苦力市场。当时牛马行一带,不仅因生活贫苦以卖劳力打零工为生的穷人聚集在这里,以“工夫市”为核心的周围还形成了为穷人提供衣、食、住服务的一系列外围“产业”:
旧社会东北估衣铺
以菜楼子为中心,西北角有典当衣物的估衣胡同,终日买卖旧衣、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正街两旁空地上,一些穷人家的妇女自带针线笸箩给人缝补衣服赚零花儿,她们被叫做“缝穷的”;工夫市东侧是一溜儿简易摊棚,售卖供苦力们吃喝的各种粗粮稀粥、煎饼大饼、豆腐脑咸菜,每晚撤摊后炉灶余火不熄,乃是无家可归者取暖过夜之处;牛马行街上开设了许多简易客栈“穷棒子店”,客栈门口挑着“箩圈”为幌,打短工的、做小买卖的、贫穷的单身汉、靠亲友接济的老弱病穷是这里进进出出的常客……
旧社会东北的苦力市场旧影
其实在旧社会,不止牛马行,城内城外的穷苦人无处不在。穷人在当时大多被贬称为穷棒子,在吉林,穷棒子又常常被冠以山东、高丽等地域,用以特指来自这些地方的穷人。关于为什么用棒子来表示穷的原因,有很多种说法,归纳起来大体有采人参刨夫说、洗衣服用棒槌说、主食玉米说等等。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清嘉庆十九年谪戍吉林的书法家铁保所著《吉林穷棒子说》,“人,何以棒子称?吉林产参,土人称参为棒棰,称刨夫为棒子 ……高丽称穷贱者为棒子,棒子而穷,故称之云尔……”由于铁保论说吉林穷棒子起源的年代比较早,而且思想层级较高,所以一直是解释穷棒子一词的权威说法。然而任何一种社会现象往往是由比较复杂的因素共同促就。晋冀鲁来吉林做刨夫的大批移民,为何后来只有山东籍的被称为棒子?朝鲜移民和山东移民风俗迥异,为何也被称为棒子?显然还有另外一些原因被重重的历史迷雾遮蔽了。
我不认同穷棒子与棒槌或苞米棒子有关。作为洗衣物的工具,棒槌并非某一地域独有,而是中国南北常见之物,且穷棒子泛指男女,而使用棒槌洗衣服通常是女性的日常工作,把棒槌与穷棒子联系在一起未免有些牵强。同时棒槌在吉林方言里常指代人参,人参素为奇珍,与穷困实在扯不上关系。此外,指代玉米的苞米棒子并非山东和朝鲜共同的主食,用一地主食解释另一地区的穷苦人,更有些站不住脚。
商贾云集的吉林城内旧影
探究穷棒子一称的来历首先应在“穷”字上溯源。在清代,自康熙七年(1668年)的《辽东招民授官永著停止》法令和乾隆五年(1740年)《辽东流民归还原地令》相继颁布,清廷加大了对东北人参、貂皮、东珠、矿产等自然资源开发权利独享的保护。通过修筑著名的柳条边边墙,严控关内流民进入东北地区——东北开始了漫长的封禁期。僵化严苛的管理导致“吉林地区的人口数字,从嘉庆到咸同,在14万上下徘徊不前,半个世纪处于停滞的状态”。不过这种封禁主要是严控流民迁入搞农业、矿业开发,“商贾等匠、佣工等人,为满洲所需,原不在禁绝之内”,乾隆末年至嘉庆,吉林民户早已超过旗户(《吉林市发展史略》)。在当时的吉林城,山西人大多从事金融行业,河北人大多从事工商业,他们与亦农亦兵的旗人构建了吉林城最初的社会价值体系。
随着清代中后期天灾人祸频繁,东北地封禁制度不断松弛,大批流民以各种方式涌入吉林,其中山东籍的移民最多,他们是真正“闯”关东的人。这些山东籍的移民跋山涉水,初到吉林时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憔悴。而且他们多半身无长物,终日为食物、住所奔忙,大多从事最艰苦、危险的体力劳动,与城内外晋冀移民境况截然不同。吉林人视之,与讨饭花子无异——穷得光吧出溜,跟一根棒子似的。又因为这些长途跋涉的山东移民多拄着一根助力行走的木棒,与乞丐所持打狗棒相似,故而遭到本地人歧视称为穷棒子。甲午战争后,大批朝鲜难民陆续迁至吉林,他们与之前的山东移民情形相似,故而山东人和朝鲜人就都因穷乏被吉林本地人称作棒子。
除了穷困的因素,生活中木棒子有许多特殊之处也被移植到评论民风的范畴。木棒子比较简单,一段粗细适宜的树干,去掉枝杈即为棒子。作为工具,木棒子上常存留树皮、木刺儿,一旦使用不当会有扎手的感觉,极似本地人与山东移民在接触中出现的文化、习俗碰撞。《逸斋随笔》中记载,因劳动力缺乏,本地人原本对移民来者不拒:“其各庄园之主,一向是渴望人工的,非特不加拒绝,反极尽招徕之能事。于是,借垫牛、粮、籽种,白住房屋,能下田的去下田,能伐木的去伐木,能种菜的去种菜,能牧羊的去牧羊,能喂猪的去喂猪,铁匠送到铁匠炉,木匠送到木匠铺,念过书的功名人则留到房里,教少东家念书,伴老东家清谈。”随着时间推移,山东人特有的倔强刚直个性,以及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与吉林本地粗放豪迈的边塞民风难免出现碰撞冲突,一些不愉快使得本地人认定山东人不如从事金融、工商的晋冀移民圆滑——硬气而不失圆滑的木器是棍子(吉林俗话中有为人“光棍”一说),棘手则是“木棒子”才有的秉性,所以山东籍移民更进一步被划为“棒子”的范畴。
和晋冀移民另外一个不同之处是山东移民具有非常浓厚的乡帮意识,他们对老乡比较真诚,和吉林本地的雇主东家却时刻藏着一手,毕竟这些山东人对吉林并无家园概念,只盼着在这里多赚些钱,然后回老家过安生日子。除了老乡,山东移民还比较注重江湖。随着移民被引入东北的还有大名鼎鼎的青帮在家理教,虽说以“教”为名,但这种所谓的教实际上是游离在正常管理秩序之外的江湖势力,他们说着难懂的春典黑话,对内帮扶,对外争取利益最大化,让吉林本地人既陌生又害怕。以至于不少吉林本地人在屡次“受伤”后对很多山东人,特别是不带家眷只身在东北城乡跑腿子的山东人发出“处不透”(很难真心相交)的感慨——实心棒子,不通窍。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情况:自清代中后期开始直到伪满前后,来吉林的山东籍移民数量实在太庞大了,大队伍中难免夹杂一些在家乡作奸犯科“跑路”到东北的移民。这些人与大多属朴实勤劳的山东人不同,他们不安分的天性以及来关东冒险求富的赌徒心态很快就表现在行动上:轻则耍奸打滑,重则干脆为匪为盗,最终在多种诱因共振下,使得东北大地匪患猖獗。在吉林周边多如牛毛的胡匪绺子中,从等级最低没枪没马,只能用木棒子做武器拦路抢劫的小团伙——“棒子手”,到为害一时的大绺子的瓢把子,多数都有山东籍移民的身影。
然而历史从来不会只逢迎权贵,忽视穷人的作用和威力!探究穷棒子一词的来源,某种程度就是探究东北地区近现代的开发史。正是得益于以山东移民为主的近代移民东北的浪潮,那些被贬称穷棒子的中国人让东北大片蛮荒之地得到了开发,让东北边疆得以巩固。在《满洲开发四十年史》的第一章,日本编撰者就不无遗憾地感慨上世纪初期殖民侵略遭受到的一个打击:“日本农业移民如此出乎意料地不旺盛,原因之一就是由于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平低,无法同他们竞争。所以在满洲事变以前(九一八事变),日本的经营满洲,在移民方面完全失败了。”在这段简单的记述中,我们可以想见那些被叫做穷棒子的移民,是经受了怎样的艰辛,才让同样以吃苦耐劳闻名的日本移民自愧不如。
青岛街北端近影,取自百度
在吉林城,随着移民与吉林本地人的不断融合,经过一代代“穷棒子”的辛勤付出,吉林城始终处在东北经济发展的前列。新中国成立后,所有吉林人都成了身份一致的社会主义劳动者,带有歧视性的穷棒子一词早已被扫入历史垃圾堆,成为一种单纯的灰色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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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俗话探源——东关出“秧子”和西关出“球子”